世界正在发生巨变,在这样一个以“破坏式创新”为发展特征的年代,面对一切皆变的现实,把握发展的关键在于回到“原点”,回到现场,站在全局和时代发展的高点上重新划定实践的边界与发展的框架。因此,“着眼未来,把握现实”便成为我们的基本抓手,而这其中,打开眼界至关重要,毕竟格局的大小决定着我们发展所需的可供性的丰富程度。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善于从自己熟悉的“舒适区”勇敢地闯入陌生而具有无限可能的创新领域,这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

一、目前我们热议的所谓元宇宙

是数字文明社会的1.0版本

元宇宙或许是当下学界业界最为火热的概念。但是,实事求是地讲,在我看来,所谓元宇宙还只是数字文明社会的1.0版本——它意味着随着技术的进步、时代的发展及社会形态的改变,人们对于元宇宙所描述的数字文明时代的样貌、内涵、规则等等的描述和设计还会不断地升级迭代,而不会止于今天这种样貌。

数字文明如同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一样,是全新的文明时代,我们正处在两大文明交接的变革时代,这种变革不但巨大,而且深刻,它绝对不是一种简单的技术应用和融入,而是从内而外的凤凰涅槃、羽翼成蝶的过程。作为数字文明时代的先声,互联网的发展给我们带来了种种新的技术和新的社会景观,但此前它们都是以自行其是的方式单兵突进地发展的,而元宇宙概念的提出,最为重要的价值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总体和具象意义上的关于数字文明社会的未来景观。

作为元宇宙实践前沿的业界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就是现阶段我们尚处于元宇宙的-7.0的版本。实在说,这个“-7.0 版本”的判定,并没有任何科学测算作为其结论的基础,这只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数字,但这个判断大体上是可被接受的,因为我们距离数字文明社会的整体到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我们今天谈论元宇宙的价值何在呢?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它帮助我们认清和把握未来发展的核心逻辑——即社会功能和社会价值产生的主流范式的转型。如果说工业文明是一种以分析和裂变的范式发展的文明形态的话,数字文明则是一种以整合和聚变的范式发展的文明。具体地说,社会要素的整合、生态级关系和规则的建构、彼此之间的协同是未来功能产生价值的基本逻辑。这是不同于过去工业文明“裂变”范式的全新的、能量更为巨大的“聚变”范式。

迄今为止,我们虽然已经随着互联网进入了数字文明时代,但是人们大体上还是以割裂的方式分门别类地感受到数字文明的发展对我们的影响——譬如大数据、人工智能、VR、区块链等概念都是属于割裂的、自我发展的那种状态。元宇宙是以聚合的方式来体现文明时代的整体结构,从数字孪生、数字人一直到整个社会的构建,都将是在整合过程当中形成价值、形成功能并进而型塑未来社会的全新景观,这可能就是元宇宙和此前社会最大的不同,或者说是数字文明时代最大的改变。

二、元宇宙是媒介发展进入到

数字时代的必然产物

从根本上来说,数字文明时代是社会的媒介化进程不断加剧的过程。

众所周知,媒介的本质就是“桥梁、连接、中介”,社会要素、社会事物之间的关联整合本身就是媒介的“元功能”,因此,它在以“聚变—连接”为特征的数字文明时代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第一次感受到传播及媒介在整个社会发展中的引领作用是在10年前我参加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香港城市大学的祝建华教授的团队,公布了一项他们基于对SSCI引文期刊所发表的论文长达二十年的内容分析的结论,他们发现,在前15年的时间里,经济学是整个社会科学的引领性学科,它们在相当程度上规定着整个社会科学的研究边界、研究重点及其结构框架;而最近5年,形势突变,以互联网研究为代表的传播学研究异军突起,成为整个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显学”,成为整个社会科学研究的引领者、议题的提出者、边界和框架的制定者。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一个事实。须知,传播学的历史不过一百年而已,是个非常年轻的“小”学科。但是今天想来,这其实是一个极为顺其自然的发展:当互联网的连接作用对整个社会进行重构,整个社会已经完全由媒介所“浸透”(今天人们所处的任何一个时间和地点,要做任何一个事情,或多或少都有媒介起着重要的支撑和连接作用)的发展情势之下,传播学研究的登堂入室当然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所谓的媒介化指的是由于媒介的影响,社会方方面面和各行各业发生了按照传播逻辑重组的全新变化。比如说直播带货这样的商业形态,它的构成跟传统商业强调“地段、地段、还是地段”的重要性是完全不同的,其中传播模式、传播机制和传播规则发挥着重要而关键性的作用。就像我们最近比较火的新东方主播董宇辉的直播带货,他用传播的全新模式改变了卖货的方式和动销的重点——过去我们是因为需要而买货,而他开启了因为喜欢而买货的全新模式,这其中传播的模式创新无疑起着重要的作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媒介作为连接人类的“中介物”已经不再仅仅是作为资讯内容传播和交流的中介者,在数字文明时代媒介的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它的作用边界和连接对象已经极大地“扩容”了——它已经成为人类社会实践所涉及的全要素的连接者、激活者、整合者,换言之,它成为未来全新社会形态的构建者。由此,以互联网传播为代表的传播网络已经成为社会重构的基础设施。传播、传媒已经成为新的文明时代各要素的激活者及社会生活各领域的构建者,而元宇宙则是媒介发展进入到数字文明时代的必然产物。

三、媒介历史演进的核心逻辑是

为人类社会的连接提供新的方式、

新的尺度和新的标准报告

人是媒介发展的“元尺度”。人借助于媒介的演进而获得其社会性连接性的版图,在时空维度上的不断打破、在连接层次上的不断深化及连接的颗粒度不断细化的过程;因此,“新媒介”的本质主要不是指具体的媒介在时间序列上的先与后,而是每一次传播媒介的形态革命所带来的社会连接方式的改变与拓展。概言之,所谓新媒介之“新”,本质上看它是否为人类社会的连接提供新的方式、新的尺度和新的标准。

比如,今天互联网社会被叫做微粒化的社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互联网对于个人的社会性相关的资源进行了全方位的连接,即所谓“赋能”和“赋权”。互联网的连接作用激活了个人。传统社会的社会构造的基本单位是企业,是以人为集合体的单位。但是今天个人由于互联网的赋能和赋权,已经成为社会运作的基本单位,所以,作为社会运作的基本单位已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意志的个人。这种微粒化社会的到来,对于原来的传统科层制社会而言的一种“去组织化”的解构,而对于未来“分布式社会”的“再组织化”的任务来说,则是全新的现实基础。我们今天对个人的激活释放出了一大批海量的资源,这些资源都有一个共同的修饰语就叫“微”——微内容、微资源、微创新、微能量、微版权等等,这些都是拜互联网所赐而形成的全新资源。可以说,互联网时代所造就的林林总总的价值奇迹与令人耳目一新的全新功能,都是基于对于这些微资源的激活、开发、整合和利用所构造起来的。而互联网时代(更正确地称谓是“数字文明时代”)的发展就是建立在这些“微价值”“微资源”的聚合中不断形成新的社会价值、社会赋能、社会景观和社会样态。

互联网社会的初级发展(即数字文明时代的前阶)大致要循序渐进地完成三个阶段的任务:网络化、数字化和智能化。

网络化就是对于社会实践的全要素进行网络的连接与再连接。形成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三大网络:内容网络、人际网络和物联网络。这一被称为互联网发展的“上半场”的发展阶段所要解决的关键性问题,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与任何人进行资讯内容的连接与沟通。这个问题到今天为止,已经在总体上得到了较为圆满的解决。

互联网发展的“下半场”就是对于社会全部要素的数字化的过程,并基于这些多维数据的采集、处理、解读和分析来把握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依照智能算法实现对于相关资源的调度、整合与协同,实现“场景社会”的构造。这个发展阶段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解决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与任何人做任何事的社会实践的场景构建的问题。这无疑是一个更为复杂而艰巨的社会发展的过程。而在这一发展进程中,反过来也是对于媒介自身形态的革命性改变,这一媒介形态的革命其基本含义就是:传播媒介正在经历着从物理介质(如报纸、杂志、广播、电视等),进化到关系介质(如社交平台),再进一步借助于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进化到算法介质(初阶的形式就是今日头条、抖音等的算法推送系统)的深刻转型和改变。构成智能时代“基础设施”的算法正在成为一种更高意义上的媒介,它通过一系列算法判断的架构系统连接、匹配与调适价值关系,形塑认知、建构关系、整合社会。

经此媒体形态的“由实转虚”,算法将成为无所不在、无处不有的“万物皆媒”发展阶段上的基础媒体。我们注意到,在媒介形态越来越“虚”的过程中,媒介的连接能力却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广泛和越来越跨界,对于社会而言,用户可以掌握、调用的资源则越来越“实”。在互联网发展的“场景时代”,用户需要的是:以人为中心、以场景为单位的更及时、更精准的连接体验。通俗来讲,互联网要开始满足每个用户在不同场景下的个性化的需求。那么随着“智能终端”“社交软件”“大数据分析”“地图”(定位系统)“传感设备”这五个要素的不断普及,让这件事情成为可能。互联网公司通过在线下大规模部署“传感设备”,当用户携带“智能终端”进入该区域,随着“智能终端”和“传感设备”的相互感应,从而获取用户进入什么样的场景,用户在场景里面的行为都会被数据化,长时间的“大数据积累和分析”,就会知道不同用户的行为习惯。当越来越多的信息与服务依赖场景这一变量时,场景也就成为信息、关系与服务的核心逻辑,并成为上述要素连接的纽带,进而成为新入口。

四、元宇宙是人类社会的深度媒介化:

媒介的作用上升为整个社会的“操作系统”

随着“场景时代”的构建,人类获得了在现实世界中随时随地展开自己丰富多彩的社会活动的极大自由度。应该说,场景时代是媒介作为“人的关系连接”在现实世界的最高形式——它已然完成了对现实世界中全要素的激活、整合与随时随地的调用。但是,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现实世界中的各种要素又无往而不在现实关系的把控和限制中,其调用的形式、成本、效率、协议和规则等等均会受到极大约束。那么,人类想要通过媒介获得更多的“延伸”,更大的自由度,下一步的领域开拓与边界突破在哪里呢?于是,元宇宙来了。

我认为,元宇宙是人类社会的深度媒介化。元宇宙在升维的意义上为互联网发展的全要素融合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整合模式。显然,从本质上说,元宇宙不是一项技术、一个产品、一个场景、甚至也不是所有技术的集合体,元宇宙是一种数字革命以来所发展起来的全部技术与社会现实融合发展的全新的文明形态——如同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一样,数字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全新阶段。它不是“平行于”现实世界的一种存在,而是既超越现实世界,又与现实世界相融相生的“混合现实”,它使人类进入到一个更具自由度、更高灵活性、更多体验性、更强功效性的超现实世界之中。

元宇宙是未来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全新“容介态”。宇宙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对象,宇宙的底层属性是二元的,二元的容介态运动推动宇宙的进化。什么叫容介态?顾名思义,“容”是容纳,“介”指的是信息介质,容纳入信息介质的运动状态,我们把它定义为“容介态”。宇宙大自然的进化、人的进化、生物的进化、所有事物的进化,都基于不断的容纳外源信息,来使自己的性质得以改变和提升,由此形成了容介态运动这样的宇宙进化的根本规律。而元宇宙正是未来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全新“容介态”。

具体地说,元宇宙的本质是对现实世界的虚拟化、数字化过程。需要对内容生产、经济系统、用户体验以及实体世界的内容进行大量的改造。因此元宇宙的发展必定是循序渐进的,是在共享的基础设施标准及协议的支撑之下,由众多工具平台不断融合进化而最终成型的一个漫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曲折过程。我们今天能想象到的元宇宙不过是数字文明时代的1.0版本,随着技术的进步,认识的深化,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迭代,我们对于元宇宙的认识还会有2.0版本、3.0版本……

五、元宇宙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从实践的层面上看,现在我们特别需要去解决的是元宇宙的入口问题,比如游戏。游戏曾经长期被“污名化”,直到今天人们对于游戏还有种种认识偏见。其实游戏在我们传播学者眼中,完全是一种完整意义上的新媒介,它具有媒介的一切性质,并且还有它在连接方式上达至内心良好体验的过人之处。而且从未来发展的角度来说,它会越来越普遍,越来越主流,它所带动和卷入连接的资源会越来越丰富,渐次成为人们社会实践的主场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游戏所代表的传播机制和传播模式也会成为所有主流传播中最重要的机制与模式。游戏是值得我们大力研究的,它是社会进入到元宇宙初阶的第一媒介。

其他媒介,还包括VR眼镜、裸眼3D、数字藏品等等。我们今天对数字藏品的理解,更大程度上是三星堆、故宫博物院这些非常有价值的文物的数字化形式。其实利用数字藏品可以形成更大程度上人群碎片化凝聚的“趣缘媒介”,或者叫做微粒化社会当中的人的文化属性的数字标签。还有智能网联汽车。汽车的空间设计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其驾乘空间的含义范围,特别是当AI无人驾驶汽车呼之欲出的当下,汽车的驾乘空间的主角色地位无疑会让位于生活空间,而元宇宙在生活空间的建设中是有巨大的想象空间和发挥余地的。此外,还有数字虚拟人,在当下,我们大家很大程度上还是把它作为一种时髦和摆设事物去看待的。实际上数字虚拟人也是超级媒介,它应该也可以扮演着连接人与人、人与场景的特殊角色,它的所到之处应该连接那些人们很难一见的不同的人、不同的场景,连接不同的兴趣。应该说,只有起到这种连接作用的数字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数字人。不然的话最多就是个玩具和摆设而已。

六、元宇宙展望:未来学科发展和

理论创新的重中之重

对于研究者而言,元宇宙时代的几个特别重要的标签,将成为未来学科发展和理论创新的重中之重。

1.微粒化社会。微粒化社会就是在个人激活之后,如何进行社会再组织的全新机制与模式的研究。它针对的是每一个微粒化、圈层化生存的个体,情感、关系等要素在其中起到更为重要和关键的作用。

2.体验时代。过去的知识学习和社会化过程是在认知时代由第三方对知识资讯进行系统化加工后,以第三人称的方式“灌输”进来的。而在未来的元宇宙的XR的沉浸式场景当中,人们是通过第一人称的方式自己探索、自己体验、自己学习和成长的。在这种体验时代,传统意义上的通过“信息不对称”的影响力产生的方式已然失效,如何去影响和引导这种充满着自主性的个体形成社会化的成长和社会的凝聚呢?需要我们探索全新的影响力模式。

3.算法与算力对于未来元宇宙起着基础性的主导型的支撑作用,我们必须对于大数据资源的社会多元共享,算法在社会结构的多样性维系等等课题进行深入的研究。元宇宙刚出现时,很多人把关注点放到其技术层面上,实际上在我看起来,未来可能最为艰巨的是软件规则协议的形成,“人机关系”模式的建立,这才是未来作为数字文明社会最难、最重要的方面。而社会科学工作者对于上述问题回答的质量和深刻程度,将决定着我们未来的发展状况和生活品质。(作者: 喻国明,系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师范大学传播创新与未来媒体实验平台主任)